“快!”老王声音压得极低,沙哑而急迫,目光钉在她紧捂胸口的手上。
粒粒喘息着,颤抖着手从最里层衣袋掏出那枚小小的、冰冷的金属管递出。
老王枯瘦的手接过,看也不看,闪电般塞进怀中特制的暗袋,动作干净利落。
“成了,辛苦。”他言简意赅,递过一碗凉水,“缓口气立刻走,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粒粒接过碗,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,带来一丝清明,紧绷的神经刚有一丝松懈。
“陈组长…他们那边…?”粒粒放下碗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心头那根弦依旧绷紧。
老王脸色骤然阴沉,像蒙上了一层寒霜,他浑浊的眼中,痛苦与愤怒瞬间翻涌,又被他强行压下。他凑近一步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:
“刚传过来的消息…大世界茶楼后门…出事了!陈铭玉!还有另外两个核心…被黑皮狗(军统)按住了,动作极快,听说…有便衣配合,围得死紧,没跑掉!”
消息如冰锥狠狠刺入粒粒心脏!她浑身剧震,脸色瞬间褪尽血色,变得惨白如纸!
手中的粗瓷碗剧烈地颤抖起来,清水泼洒而出,浸湿了本就污秽不堪的前襟,她死死攥着碗沿,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,发出咯咯轻响,仿佛要将那粗瓷生生捏碎,喉咙里压抑不住的、破碎的呜咽声冲了出来,眼前发黑,天旋地转。
陈铭玉,老赵,小李被捕了!就在她拿到胶卷…在她以为脱险的时候,他们…落入了魔爪,是因为她引来了尾巴?!还是…接头点早己暴露?!
“是…是我…”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自责瞬间将她吞噬,泪水汹涌流出,混着脸上的污泥滚烫地淌下。
“住声!”老王猛地低喝,眼神锐利如刀,一把按住她颤抖的肩膀,力道很重。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,听着,留得青山在,组织会想办法,立刻!马上走!回家躲起来,当什么都没发生过,明白吗?!”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,每一个字都敲在粒粒濒临崩溃的神经上。
粒粒猛地一颤,泪水还挂在脸上。但老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紧迫感,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她一丝理智。对!不能垮!不能在这里崩溃!更不能连累老王和这个点!
她用力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用尽全身力气,才将那灭顶的悲恸和自责强行压回心底深处。眼神里悲愤未消,却多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和冰冷,她松开几乎捏碎的碗,缓缓点头,动作僵硬。
“走!”老王再次催促,眼神示意后门,他侧耳倾听片刻,小心翼翼拉开一条门缝,警惕地扫视昏暗的弄堂,确认无异,才用力一挥手。
粒粒闪身而出,单薄的身影迅速融入弄堂深处更浓的阴影里。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,带着悲伤和愤怒。刻骨的自责,还有那个在绝境中递来纸条、此刻却迷雾重重的人影…在她心中疯狂撕扯、翻腾。
张家宅邸,灯火通明,远处炮声沉闷。
粒粒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推开家门,浑身污泥恶臭难掩,她脸色惨白,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魂魄。
“粒粒!”张母惊呼着扑上来,被女儿身上的气味熏得下意识后退半步,随即又心疼地抓住她冰凉的手,“我的天!这…这是怎么了?!摔着了?伤到哪了?!” 她慌乱地上下查看。
张父闻声从书房疾步而出,看到女儿这副比逃难还狼狈的模样,尤其那失魂落魄的神情,眉头瞬间拧成死结,眼神锐利地审视着,威严中带着深深的忧虑。
“怎么回事?弄成这样?说话!” 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。
粒粒抬起空洞的眼,看着父母焦急的脸,陈明他们被粗暴拖走的画面在脑中闪现,巨大的悲痛再次冲击着她,她嘴唇剧烈颤抖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几乎要再次决堤,她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一丝血腥味,才勉强压住,声音嘶哑,低得几乎听不见:
“…路上…遇到…轰炸…躲…躲进废墟坑道里…弄脏了…” 她低下头,避开父亲探究的目光,这个借口在战时的上海太寻常。也太无力。
张父盯着女儿低垂的头,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,还有那强忍泪水的倔强,再看看她身上绝非简单躲坑道能造成的污迹和狼狈,心中疑云翻滚,惊涛骇浪。他没有再追问,只是沉沉地“嗯”了一声。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女儿全身,最后凝重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炮火映红的、深不见底的夜空。那里不知吞噬了多少像女儿这样的年轻人。
粒粒挣脱母亲的手,像一缕游魂,默默地上楼。
关上房门,没有开灯,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身体慢慢滑落,最终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,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。
黑暗中,肩膀无声地、剧烈地抽动着,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,浸透了肮脏的裤料,为同志,为这血色的黑夜,也为…那挥之不去的、沉重的谜团。
窗外,夜色浓稠如墨炮声,是这死寂里唯一的伴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