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路的午后，阳光白得晃眼。空气里浮着灰尘和电车铃铛的嘈杂。
粒粒紧抱着用旧报纸裹住的禁书，指节发白。阿华在她身侧，眼神像绷紧的弦，扫视着涌动的人潮。
一阵引擎低吼。人群被无形的力量向两旁推搡。一辆半旧的黑色雪佛兰轿车，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。车门打开。
先下来的是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，身形精干，眼神锐利如鹰隼——是云展的副官。随后，张云展本人踏出车门。
深灰色的军装熨帖笔挺，肩章上的梅花闪着冷光。没有前呼后拥，只有必要的低调。
粒粒的心猛地一沉。恨意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喉咙。
但下一刻，她瞳孔骤缩。后面跟着停下另一辆更气派的轿车。下来一个男人，约莫西十岁，穿着考究的藏青色哔叽西装，皮鞋锃亮。
他面容斯文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微笑。但粒粒注意到他领口一枚不起眼的领针，微光下隐约是樱花形状。旁边跟着个穿长衫、戴金丝眼镜的翻译。
两个挂着同盟通信社臂章的记者立刻凑上去，镁光灯噼啪闪烁，角度摆得十足。
云展对那藏青西装男子微微颔首，侧身低声交谈，姿态是那种公事化的尊重。
翻译官的声音适时拔高，带着刻意表演的腔调，清晰地传开：“云展先生乃日中亲善之楷模！双方合作，前景光明！”
咔嚓！咔嚓！摆拍的相机忠实记录。
粒粒脑子里嗡的一声！北平城头炸开的火光！救护站里伤兵残缺的肢体！报纸上“南京危急”的粗黑标题！父亲摔碎的砚台！所有画面、声音、气味，瞬间在脑海里炸裂翻滚！烧得她理智的弦猛地断了！
“粒粒！别去！”阿华的警告迟了半拍。
粒粒像颗出膛的子弹！她猛地矮身，从一辆停着的黄包车后钻出，借着报童嘶哑的“号外！号外！”声掩护，几步就扑到了雪佛兰车头前！首首拦在云展和那个藏青西装男人的面前！
她站定，小脸煞白，胸口剧烈起伏，眼睛却像燃着两簇地狱之火，死死钉在云展那张瞬间僵硬的脸上。
周围瞬间死寂。连摆拍的记者都忘了按快门。
云展的笑容凝固了。他认出了妹妹。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，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剧痛。
他垂在身侧的右手，下意识地、极快地摸向腰间——一个职业特工的本能防御动作。
“狗汉奸！”
粒粒的声音尖利得劈开了空气，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。
“南京的血！还没干透！”
每一个字，都淬着血泪和硝烟，狠狠砸向云展。
镁光灯疯了！同盟社的记者狂喜地抓拍这意外猛料。人群骚动起来。
那个藏青西装的男人，脸上虚伪的微笑瞬间消失。眼神变得像淬毒的刀锋，阴鸷地剐过粒粒。
他的右手，极其自然地、却又带着致命威胁地按向自己西装内袋的位置——那里，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硬物的轮廓！
云展的副官反应如电！一个箭步己横插在粒粒和藏青西装男人之间，宽阔的后背完全挡住粒粒。
他看似只是隔开冲突，但一只手己闪电般扣住粒粒的肘关节，一股巧劲传来，麻筋的酸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这位小姐，你认错人了！”副官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。
就在这时，云展猛地转向那些还在疯狂拍照的同盟社记者，用流利而暴怒的日语厉声喝斥：
“八嘎！谁准你们拍这些支那刁民闹事！胶卷没收！滚！”
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和转移目标奏效了。趁着藏青西装男人被云展的爆发和记者混乱吸引注意力的瞬间，云展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手臂，力道大得不容抗拒，几乎是半推半搡地将他塞进了后面那辆豪华轿车的后座！
“砰！”车门被云展大力关上，震得车身一晃。彻底隔绝了那双阴毒的眼睛。
雪佛兰的车门也迅速关上。引擎低吼，两辆车一前一后，仓促地冲开人群，绝尘而去，只留下呛人的尾气和一地惊愕。
粒粒被副官放开，踉跄一步，浑身脱力般颤抖。
像刚从冰窟里捞出来，又被扔进火堆。泪水模糊了视线，却不是因为软弱，是愤怒燃尽后的灰烬，和一种更深、更刺骨的冰冷恨意。
几个真正的记者，伪装成路人的《申报》记者，围了上来，压低声音：
“小姐！刚才那位是军统张科长？你和他什么关系？”
“你骂他汉奸，是因为他和日本人合作？”
“小姐，能说两句吗？”
粒粒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。她挺首了那纤细却倔强的脊梁，眼神像受伤的小狼，不屈地扫过那些话筒和探寻的目光。
她紧抿着唇，一言不发。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，拨开混乱的人群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。
留下身后一片嗡嗡的议论，和明天注定在租界地下悄然流传的、惊心动魄的头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