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逊大厦也就是华懋饭店。水晶吊灯的光瀑倾泻而下,砸在锃亮的大理石地上,碎裂成刺眼的星芒。空气粘稠,昂贵的雪茄烟雾与浓烈的三越牌香粉味死死胶着,令人窒息。
张云展少校,肩章一杠三星,立于这片浮华漩涡中心。军装笔挺,每一粒铜扣都绷紧如临战的弦。他擎着一杯法国香槟,像一尾被迫搁浅的鱼,在衣香鬓影的暗礁间艰难游弋。
左手边,是军统的同僚。笑脸下藏着刀锋。“云展兄,前途无量啊,搭上了东洋的线…”“哪里哪里,”云展笑容谦和,滴水不漏,
“全仗戴老板运筹,为党国效命罢了。”目光扫过对方肩章,心中己将其派系归属钉死。
右手边,是真正的豺狼。日本驻沪特务机关代表,冈田芳政少佐。
领章上三朵金色樱花,冷硬如铁。短髭修剪得一丝不苟,细长的眼缝里寒光闪烁。他踞坐主位,如鹰隼审视猎物。
云展趋前,标准的微躬,流利的日语敬语如同量体裁衣:“冈田少佐,承蒙错爱,云展惶恐。”姿态放得极低。
冈田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。他并未起身,只将面前一只小巧的菊正宗清酒盏缓缓推过桌面。
清冽的酒液在杯中轻晃。“张君,”声音不高,却压过厅内喧嚣,“帝国,欣赏识时务的俊杰。”
这是命令,也是试探。是赏赐,更是羞辱。
云展双手捧起酒盏,姿态恭谨如奉圣物。冰凉的瓷壁贴着掌心。
酒液入喉,清冽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首冲鼻腔——是同胞的血,是沦陷国土的尘灰。舌尖尝到胆汁般的苦涩。
脸上,却绽开感激涕零的、恰到好处的笑纹。“愿为大东亚共荣之先驱,效犬马之劳!”声音清晰,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一角。
镁光灯不失时机地炸响!白光吞噬了这一刻。定格下云展卑微捧盏的身影,与冈田背手端坐、睥睨而视的姿态。
翌日。《新闻报》头版。油墨浓得化不开。斗大标题如蘸血的匕首:
军统少校张云展 深获皇军嘉许 膺任日中亲善楷模!
配图正是那捧盏躬身的一幕。冈田的倨傲,云展的恭顺,刺目惊心。
《大公报》角落一则小讯,标题辛辣如鞭:
张氏逆子媚态现形 沙逊大厦献酒丑闻!
《申报》则西平八稳:
军统官员张云展出席日方联谊活动
报童的吆喝撕裂上海清晨的薄雾:
“看报看报!张少校光宗耀祖!皇军亲授殊荣咯——!”—法租界
“汉奸张云展!卖国求荣登报现眼咧!”—闸北弄堂口
霞飞路张家。粒粒攥着《新闻报》,指关节捏得发白。报纸上哥哥那谦卑的笑容,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眼里。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愤怒的火焰灼烧着喉咙,几乎要喷涌而出。
沙逊大厦的喧嚣早己散尽。云展独自回到军统站那间冰冷的办公室。
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整个世界。他反手锁死,背靠门板,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。脸上那精心雕琢的、谦卑顺从的面具瞬间崩塌、剥落。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寒冰。
他踉跄扑到洗手盆前,干呕起来。喉间火烧火燎,那盏清酒的甘醇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屈辱与血腥味,在胃里翻腾。
冷水泼在脸上,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滴落。他抬起头,镜中的男人双眼赤红,布满血丝。
走到窗边,俯瞰着南京路上蝼蚁般的人流车马。霓虹初上,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,也照亮他眼底的荒芜。
嘴角,缓缓扯出一个冰冷、扭曲的弧度。带着刻骨的嘲弄,也淬着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他抬手,指腹无意识地着军装第二颗铜钮——冰冷的金属下,那枚氰化钾胶囊的轮廓清晰可辨。指尖传来的凉意,如同故土沉沦后永夜的月光。
这场炼狱里的戏,每一帧,都是凌迟。而他,必须演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