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斯科郊外的废弃疗养院像一头冬眠的野兽,剥落的苏联红星标志在月光下泛着铁锈色。
周庭岳跟着伊万穿过半人高的杂草,军用靴踩碎薄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"别碰铁丝网,"伊万低声警告,"还有电。"
周庭岳的呼吸在零下十五度的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他们从圣彼得堡连夜乘火车赶来,就为见一个连伊万都不确定是否还活着的老人——他父亲在阿富汗战争时的战友。
疗养院后门的锁早己锈蚀。伊万用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军刀撬开门轴,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。
走廊里弥漫着霉味和尿骚气,墙上的儿童涂鸦与褪色的军事标语诡异共存。
"314室,"伊万检查手枪消音器,"无论看到什么,别出声。"
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门看起来与其他无异,首到伊万有节奏地敲了五下——三长两短,停顿,再一长。
门内传来金属摩擦声,接着是拉枪栓的脆响。
"小彼得罗夫?"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,"证明你不是幽灵。"
伊万卷起左袖,露出手肘内侧的伤疤——一个清晰的齿痕。"车臣,2004。你说过这是懦夫的咬痕。"
门开了条缝。
周庭岳看到的首先是一截锃亮的轮椅金属杆,然后是搭在扶手上的枯瘦手掌——缺了三根手指。
当轮椅完全退入阴影中,他才看清老人的脸:左眼被黑色眼罩覆盖,右眼下方有道延伸至脖颈的疤痕,像是被什么利器斜劈而过。
"带着中国小朋友来参观苏联遗产?"老人——格里高利·伊万诺维奇——转动轮椅,露出桌上摆着的三只玻璃杯和打开的酒瓶,"正好省了葬礼那杯。"
房间比想象中整洁。
墙上钉满发黄的地图和黑白照片,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军事档案。
周庭岳注意到角落里有个简易化学实验台,上面摆着几瓶不明液体。
"周庭岳,我妻子。"伊万的介绍简短得出奇。
格里高利独眼里的光闪了闪:"妻子?我以为你带的是技术人员。"他倒满三杯伏特加,推过来,"为谎言干杯。"
酒液像液态火焰滑下喉咙。
周庭岳强忍着咳嗽,看到老人从轮椅暗格里取出个牛皮纸袋,上面印着"绝密"字样。
"你父亲查到的,"格里高利将文件扔在桌上,"和我们猜的一样。第45旅在车臣不是反恐,是灭口。"
文件里的照片让周庭岳胃部抽搐——年轻士兵们站在成排的尸体旁,其中一具"尸体"的手还在动。
伊万的手指抚过某张照片边缘,那里有个模糊的金发少年侧影。
"米沙发现了军火交易,"格里高利又倒了杯酒,"他们用RPG伪装成误炸。"他指了指自己缺失的手指,"我查证时遇到的'车祸'。"
伊万的表情凝固成冰雕。
周庭岳悄悄握住他颤抖的手,触到满掌冷汗。
"现在他们盯上了你救的那个边境少年。"老人突然用中文说道,发音异常标准,"上个月他姐姐死在'抢劫案'中。"
周庭岳浑身一颤。格里高利咧嘴笑了,露出金属假牙:"1975年,我在北京培训过。你父亲也是军人?"
"普通公务员..."周庭岳话音未落,老人突然抛来个黑色小物件——是枚中国军队的旧式领花。
"你行李箱夹层里的,"格里高利转动轮椅,"针脚显示是90年代兰州军区的。公务员父亲?哈!"
伊万警告地捏了捏周庭岳的手,转向老人:"证据在哪?"
"赫尔辛基。你母亲知道地方。"格里高利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破旧的《战争与和平》,撕下某页递来,"密码在你小时候的钢琴谱里。"
纸页上是手写的五线谱,空白处画着奇怪的符号。
周庭岳刚要细看,窗外突然闪过车灯。
格里高利以惊人的速度从轮椅下抽出冲锋枪。
"后门,现在。"他咔哒一声打开保险,"中国小朋友,衣柜里有礼物给你。"
伊万纹丝不动:"一起走。"
"我二十年前就该死了。"老人将谱纸塞进伊万口袋,突然用中文对周庭岳说,"他父亲最喜欢《神圣的战争》,但总弹错第三个音符——故意的。"
楼下传来刹车声。格里高利转动轮椅面向门口,冲锋枪横在膝上:"告诉埃琳娜...我终于还清了伏特加债。"
衣柜里是个军用背包,装着两套假证件、现金和——周庭岳倒吸冷气——把刻着中文"兰州"二字的老式手枪。
他们从消防梯滑下时,楼上传来玻璃碎裂声,接着是俄语的厉声质问。
"别回头。"伊万的声音像淬过冰,拽着周庭岳冲向树林。
第一声枪响时,周庭岳踉跄了一下,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——不是自己的血。
他们在结冰的河面上狂奔,背后的疗养院陆续亮起灯光。
第二声枪响后,伊万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。
周庭岳转头看见他右肩胛骨处绽开深色痕迹。
"继续跑!"伊万推了他一把,自己却跪倒在冰面上。
周庭岳折返时,第三枪打碎了他们之间的冰层。
河水像黑色的舌头舔舐上来。
他抓住伊万的衣领向后拖,突然摸到对方腰间的手雷。
"数到三!"伊万扯下拉环,用尽全力掷向追兵方向。爆炸的气浪将两人掀进灌木丛。
火车站的厕所里,周庭岳用便利店买的急救包处理伊万的伤口。
子弹擦过肩胛骨,留下深沟般的伤痕。
"格里高利..."伊万突然开口,声音嘶哑。
"他故意引开他们。"周庭岳压住伤口,想起老人最后的表情——近乎解脱的微笑,"他说...第三个音符?"
伊万闭上眼,哼了一段旋律,在某个音节突然走调:"父亲留下的信号。意思是'危险,别信任任何人'。"
回圣彼得堡的夜班火车上,周庭岳翻开那本《战争与和平》。
第1107页的空白处,格里高利用中文写着:"兰州军区档案室有你要的东西。找姓秦的。"
伊万靠在他肩上假寐,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阴影。
周庭岳轻抚他染血的金发,想起格里高利的金属假牙和缺失的手指。
这个看似破败的老人,在北京到莫斯科的漫长岁月里,究竟编织了多少看不见的网?
列车穿过白桦林,月光在雪地上画出斑驳纹路。
周庭岳想起父亲书柜深处那本从不让他碰的《中俄军事交流史》,扉页上的签名突然有了新的含义——"Г.Иванович, 1991"(格里高利·伊万诺维奇,1991年)。
"睡会儿。"伊万突然说,没睁眼,"到站前我会醒。"
他的呼吸渐渐平稳,右手却仍紧握着那页乐谱。
周庭岳望向窗外飞逝的黑暗,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:这场逃亡或许永远不会有终点,只有无数个像今晚这样的中转站,每个站台都站着幽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