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庭岳将最后一块红烧肉摆成完美的金字塔状，琥珀色的酱汁在盘底汇聚成镜面。
这是他准备了三天的家宴——从亚洲超市背回来的五花肉、坐了两站地铁才买到的正宗八角、视频电话里母亲远程指导的炒糖色技巧。
餐桌中央甚至摆着一束白色满天星，在圣彼得堡阴沉的午后像一捧雪。
"Иван! Ужин готов!"（伊万！晚餐好了！）他用刚学会的俄语喊道，声音在空旷的客厅产生轻微回声。
没有回应。只有书房传来持续的打字声——伊万最近接了个私人安保方案，每天工作到深夜。
周庭岳擦了擦手，走到虚掩的门前。透过门缝，他看到伊万正对着三块显示屏工作，左侧屏幕上赫然是某个军事基地的平面图，右侧则是极光号幸存者名单。
中间屏幕的文档标题让周庭岳呼吸一滞：《Z-9区事件最终报告》。
"吃饭了。"他改用中文轻叩门框。
伊万瞬间切换屏幕，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。转身时，周庭岳注意到他左手按在后腰——那里通常别着枪。"中国菜？"伊万嗅了嗅空气，眉间的疤痕舒展开来。
"正宗红烧肉。"周庭岳故意用身子挡住门框，迫使伊万侧身通过。两人在狭窄空间里擦肩时，他闻到淡淡的火药味——伊万今天又去射击场了。
餐桌上，伊万对着筷子皱起眉头。他尝试用握军刺的手法抓起它们，两根木棍在指间交叉成X形。
"不是这样。"周庭岳忍不住笑起来，伸手调整他的手指位置，"无名指托住下面这根，像握笔一样..."
伊万的手掌比他想象中更粗糙，虎口处的老茧刮蹭着周庭岳的指腹。当两人的小指短暂相触时，俄罗斯人突然抽回手，筷子"咔嗒"掉在盘子上。
"用叉子。"伊万起身去厨房，左腿的旧伤让他走路时轻微失衡。
周庭岳盯着那碗耗费五小时的红烧肉，油脂正在表面凝结成白色斑点。"就试一次，"他拦住伊万，将筷子塞回对方手中，"像你组装枪械那样分解动作。"
伊万的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，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。但当他看到周庭岳固执伸出的手时，突然改变主意般坐了回去。"分解步骤。"他重复道，语气像在接受作战简报。
"第一步，固定下筷。"周庭岳用程序员讲解代码的语调说，"想象它是枪管，需要绝对稳定。"
伊万的无名指和小指果然不再移动。周庭岳靠近一步，闻到对方身上特有的松木和钢铁混合气息。"第二步，上筷像扳机，只有食指和拇指发力..."
他的教学被突然的门铃声打断。伊万瞬间绷紧肌肉，右手滑向后腰。"安德烈。"周庭岳瞥了眼监控屏幕，"要开门吗？"
"等等。"伊万快速收起餐桌上的文件，将一把餐刀塞进周庭岳口袋，"他应该在后贝加尔湖。"
安德烈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，胡子上结着冰碴。"操他妈的监视小组。"他用俄语咒骂着，丢过来一个防水文件袋，"他们在每个极光号幸存者家里装了窃听器。"
周庭岳的筷子僵在半空。安德烈抓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，油顺着胡子滴到伊万刚整理好的文件上。"好吃！"他含糊不清地说，"比军营的破伙食强多了。"
"什么窃听器？"周庭岳用英语问道。
安德烈看了眼伊万，得到默许后继续："上个月开始，所有幸存者都报告家里物品被移动过。挪威那个女孩的泰迪熊里发现了德国产的发射器。"他灌下一大口伏特加，"你们最近有没有收到奇怪包裹？"
周庭岳想起上周门房代收的中国茶叶——母亲寄来的慰问品。他冲向储物柜，拆开真空包装的铁观音，茶香中混杂着微弱的电子味。
"别碰！"伊万拦住他拨弄茶叶的手指，"可能是压力触发。"
安德烈用猎刀挑开层层茶叶，露出纽扣大小的金属片。"最新型号，"他吹了声口哨，"中国制造， ironically（讽刺的是）。"
周庭岳的胃部绞紧。母亲知道多少？那通提到伊万背景的电话是不是也被监听了？当他转身时，发现伊万正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——不是怀疑，而是某种近乎悲伤的理解。
"继续吃饭。"俄罗斯人突然说，拿起那双被冷落的筷子，"教我第三步。"
安德烈识趣地告辞后，厨房里只剩下筷子与碗碟的碰撞声。周庭岳机械地演示着夹菜技巧，注意力却停留在那包被拆散的茶叶上。伊万的筷子第七次滑脱时，红烧肉的酱汁溅在雪白的桌布上，像一滩血迹。
"该死的！"伊万突然用拳头砸向桌面，青花瓷碗震落到地板上，碎成三片。
周庭岳蹲下去收拾碎片，突然停住了。在碗底的夹层里，有个微型电路板正闪着红光。
"别动。"伊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，呼吸喷在颈间，"从你母亲寄的包裹里拿出来的？"
周庭岳点点头，喉咙发紧。母亲知道这个吗？还是说那些关心的话语里也藏着审讯？
伊万用抹布包起碎片扔进微波炉，按下启动键。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后，红光熄灭了。"临时解决方案。"他关上微波炉门，"明天安德烈会带干扰器来。"
晚餐在沉默中继续。周庭岳试图用勺子给伊万盛饭，却被拦住。"不。"俄罗斯人固执地拿起备用筷子，"狙击手准则：失败就练到成功。"
接下来的场景诡异得令人心碎：前特种部队军官像新兵一样反复练习夹花生米，汗珠顺着疤痕滚落到餐桌上。当伊万终于颤巍巍夹起一块红烧肉时，他的表情比拿到勋章还骄傲。
"看。"他将肉放进周庭岳碗里，动作庄重得像进行某种仪式，"中国技术。"
周庭岳突然眼眶发热。他想起极光号上伊万给他的最后一块巧克力，救生艇上分给他的半瓶水，现在又是这块历经千辛万苦才夹起的红烧肉。这个俄罗斯人似乎总在生存与毁灭的边界上，坚持着某种古老的馈赠礼仪。
"我们得谈谈窃听器的事。"周庭岳轻声说。
伊万摇头，用筷子指了指天花板，然后掏出手机打字：【浴室。十分钟后。防水。】屏幕上的裂痕像蛛网般扩散——那是上周在训练场"意外"摔的。
浴室的水声掩盖了他们的谈话。周庭岳坐在马桶盖上，看着伊万用剃须膏在镜子上画出公寓平面图。"三个死角，"他写完后低声说，"这里，衣柜，还有冰箱旁边。"
"你认为监视我的人和我母亲有关？"
伊万关上水龙头，在蒸汽弥漫的镜子上写下：【不确定。但茶叶经过X光检查。】停顿片刻后，又补充：【你母亲缝在月饼里的钱有特殊编号。军需券。】
周庭岳的呼吸在瓷砖墙面凝结成雾。父亲退役前在后勤部门工作，那些连号美金的含义不言而喻。他突然抓住伊万的手腕："我们必须离开俄罗斯。"
"你走。"伊万用湿漉漉的手指在周庭岳掌心画了个飞机图案，"我留下当诱饵。"
"不。"周庭岳模仿伊万教他的俄语发音，"Нет."
他们沉默地对视，蒸汽在两人之间凝结又消散。最终伊万叹了口气，从防水袋里取出安德烈带来的文件。防水膜下是周庭岳父母的照片，拍摄于上海某家咖啡馆，对面坐着个穿军装的男人——正是那个独眼上校。
"明天开始，"伊万撕碎文件冲进下水道，"你学用枪。真的学。"
回到厨房时，打翻的红烧肉己经凝结成油脂块。周庭岳打开冰箱取出面团——原本打算做饺子的，现在成了必要的掩护。伊万困惑地看着他倒入伏特加。
"让面更筋道。"周庭岳撒谎道，实际上酒精能干扰窃听器的化学传感器，"来帮忙。"
伊万的手陷入面团时，表情变得异常柔软。周庭岳站在他身后指导，前胸几乎贴到俄罗斯人的后背。"用力揉，"他轻声说，"就像你拆解枪械那样。"
面团在两人手中传递，渐渐变得光滑而有弹性。周庭岳故意让手指与伊万相触，每一次接触都像在传递密码。当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时，伊万突然将周庭岳拉到冰箱旁的死角，另一只手摸向藏在微波炉后的手枪。
"只是邻居。"周庭岳看着窗外驶过的出租车，却没有挣脱伊万的怀抱。俄罗斯人的心跳透过衬衫传来，稳定而有力，像某种密码。
午夜时分，周庭岳被书房的键盘声吵醒。他光脚走到走廊，看到伊万对着电脑屏幕的蓝光工作，桌上摆着拆解的窃听器和三把不同型号的手枪。当他转身想退回卧室时，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
"周。"伊万头也不回地唤道，"过来看这个。"
屏幕上是一段模糊的监控视频：Z-9区边境站，穿俄军制服的少年正将U盘塞给平民。虽然画面经过处理，但周庭岳立刻认出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——年轻的伊万。
"这是我抗命的证据，"伊万放大画面角落的数字日期，"也是他们追杀所有幸存者的原因。"
视频突然跳转到另一个场景：极光号沉没当天的港口监控。周庭岳震惊地看到，在他们登船前，有人正在船体安装某种装置。
"不是意外。"伊万关闭文件，"我们被选中是有原因的。"
窗外，圣彼得堡的白夜刚刚开始。周庭岳站在这个满是武器和秘密的男人身后，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那场海难，就像他不了解手中这团掺了伏特加的面团最终会变成什么。
"教我。"他听见自己说，"不只是用枪。是一切。"
伊万旋转椅子面对他，疤痕在显示器冷光下呈现青紫色。当他开口时，声音轻得像雪落："这会改变你。永远地。"
周庭岳拿起桌上最小的那把枪——伊万常放在枕头下的马卡洛夫。金属触感冰凉，重量却意外地令人安心："早就改变了。从你第一次抓住我的手腕开始，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