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记忆迷宫

2025-08-16 2750字 8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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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梅雨季的潮气渗入骨髓。周庭岳站在浦东机场到达大厅,看着伊万被海关拦下——那个俄罗斯军人固执地穿着高领毛衣,在三十度的湿热空气中汗如雨下。

"他说需要遮住这个。"海关女警指了指自己脖子,向周庭岳解释,"伤疤吓到其他旅客了。"

伊万锁骨间的放射性灼伤狰狞如蜘蛛网,那是贝加尔湖畔取出最后一块弹片留下的纪念。周庭岳掏出准备好的医生证明,上面用中俄双语写着"颈部皮肤移植术后需防晒"。

"你该听我的穿衬衫。"回程出租车上,周庭岳用湿巾擦拭伊万后颈的汗水。

"像程序员。"伊万皱眉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,"太软弱。"

周庭岳租的公寓在静安寺附近。电梯里,伊万盯着楼层按钮突然僵住——他的手指悬在"18"上方微微颤抖,眼神变得涣散。

"怎么了?"周庭岳按下15层。

"叙利亚...公寓楼..."伊万的后背紧贴电梯壁,"18层有狙击手..."

这是PTSD发作的前兆。周庭岳迅速抓住他的手腕,将掌心贴在自己左胸:"感受心跳。五次深呼吸。我们在上海,记得吗?"

伊万的瞳孔慢慢聚焦,汗水己经浸透高领毛衣。当电梯"叮"地开启时,他突然用俄语说了句什么,声音轻得像羽毛。

"什么?"

"我说,"伊万生硬地翻译,"你的心跳比上次快了。"

公寓比伊万圣彼得堡的家小了一半,但周庭岳特意买了张俄式书桌摆在窗前。伊万像个侦察兵般巡视每个角落,最后停在厨房——灶台上摆着崭新的俄式茶炊,旁边是周庭岳父亲送的龙井。

"混合部队。"他评价道,嘴角微微上扬。

晚餐叫了外卖,伊万对小龙虾束手无策。周庭岳示范如何剥壳时,被他突然抓住手腕:"你左手小指...不灵活了。"

"冻伤后遗症。"周庭岳轻描淡写地抽回手,"救生艇上你给我的毛衣不够厚。"

伊万的灰蓝色眼睛暗了下来。他起身从行李箱底层取出个铁盒,推过餐桌:"补偿。"

盒子里是把老旧的瑞士军刀,刀柄刻着"И+М"(伊万+米沙)。"弟弟的遗物。"伊万用指腹刻痕,"现在给你。"

周庭岳的喉咙发紧。他想起父亲调查到的阵亡名单,那个十九岁的金发少年永远留在了车臣。

"我不能——"

"他喜欢你。"伊万打断道,"在...照片里。总是看你。"

这句话像把钝刀刺入胸腔。周庭岳低头摆弄军刀,突然发现主刀根部刻着行小字——"Защищай его"(保护他)。

那晚暴雨倾盆。周庭岳被雷声惊醒,发现伊万不在客房。阳台传来玻璃碰撞的声响,他推开落地窗,看见俄罗斯人只穿着短裤蹲在花架旁,就着闪电的光亮拼什么东西。

"你在干什么?"

伊万猛地回头,手里是打碎的茶杯碎片。雨水顺着他锁骨间的伤疤流下,在胸口积成小水洼。"地图。"他用中文说,这个词在俄语里是"карта"。

周庭岳这才看清地上排列的瓷片——隐约是圣彼得堡的街道轮廓,滴血教堂的位置用龙井茶叶标记。

"你发烧了。"他摸到伊万滚烫的额头,想起医生警告过辐射热会损伤脑叶。

伊万突然抓住他的睡衣前襟:"米沙在哪里?"雨水顺着他的金发滴在周庭岳脸上,"他们说...我弟弟在冬宫墙下..."

这是记忆迷宫里的迷失。周庭岳捧住他的脸:"米沙死了。2007年。车臣。"

"不!"伊万推开他,瓷片割破手掌,"刚才他还...在厨房..."

鲜血混着雨水在瓷砖上蜿蜒。周庭岳不顾挣扎将他拖进浴室,热水冲刷下,伊万渐渐安静下来,像个疲惫的孩子般靠在墙上。

"抱歉。"他用俄语喃喃道,"我又搞混了..."

周庭岳用毛巾包裹他颤抖的手指:"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"

"极光号...甲板..."伊万闭上眼睛,"你拍冰山...差点撞到栏杆。"

"然后呢?"

"我抓住你..."伊万的嘴角微微上扬,"中国男孩...手很软..."

这是记忆恢复的迹象。周庭岳轻轻梳理他湿透的金发:"明天去医院复查。你答应过的。"

伊万突然睁开眼,清醒得可怕:"先去找你父亲。"

"什么?"

"名单。"伊万指向书桌——周庭岳藏起来的车臣阵亡名单不知何时被翻了出来,"他认识...莫斯科的人。"

热水在两人之间蒸腾。周庭岳第一次注意到,伊万灰蓝色的虹膜边缘有圈极浅的金环,像是融化的子弹壳。

"为什么现在关心这个?"

伊万的手指抚过他左胸口袋——那里装着周庭岳的工作证:"你辞职了...为了我。"生硬的中文突然流畅,"我不能...只给你弹片和噩梦。"

窗外闪电划过,照亮两人映在瓷砖上的影子。一个伤痕累累,一个瘦削单薄,却奇妙地契合如拼图。

周庭岳慢慢前倾,额头抵在伊万肩上。这个姿势让他们既能感受彼此的体温,又不必首视对方的眼睛。伊万的手悬在半空许久,最终轻轻落在他后颈,像对待易碎的瓷器。

"明天去医院。"周庭岳闷声说,"然后...我们去见我爸。"

伊万的呼吸喷在他发旋:"да."

他们谁都没动。热水渐渐变凉,但某种比体温更温暖的东西在狭小的浴室里流动。周庭岳数着伊万的心跳,首到它从战场般的急促变成贝加尔湖般的平稳。

后来伊万在客房睡着了,手里还攥着那把刻有"保护他"的军刀。周庭岳轻轻掰开他的手指,发现掌心有道陈年伤疤——极光号沉没那晚,就是这只手将他推上救生艇。

手机屏幕亮起,母亲的信息跳出来:"你爸查到彼得罗夫家族更多事。明天当面说。"

周庭岳走到阳台。雨己经停了,上海的夜空罕见地露出几颗星星。他想起伊万在贝加尔湖畔说过的话:"我们这样的人...要么在记忆里溺死,要么学会在黑暗中游泳。"

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。周庭岳点开加密文件夹,里面是他这几个月收集的所有资料——从极光号乘客名单到Z-9区解密档案。最新文档命名为"米沙",创建时间是今天下午。

他键入最后一段:

"伊万今天又认错了一次电梯按钮。但当我问他圣尼古拉圣像在哪里给的,他准确说出了救生艇的编号。记忆像座冰山,我们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。"

保存文档时,周庭岳瞥见客房的门缝下透出微光。

伊万可能又醒了,在画那些只有他看得懂的地图,或者数子弹来稳定情绪。就像在圣彼得堡的无数个夜晚一样。

但这一次,周庭岳没有假装没听见。他敲了三下门,用刚学会的俄语问:"喝茶吗?"

沉默。然后是一声轻轻的"да"。

这便足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