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管的三轮车就停在路边,车斗里还卡着半张“文明执法”的贴纸,边角卷得像片枯叶。张勇摸出根曲别针,三两下就撬开了锁,冲小满咧开嘴笑:“上周送单被他们扣的,正好派上用场。”他往车斗里铺了块蓝白格子旧毯子,“上来,保准比坐你那写字楼舒服。”
小满踩着车帮爬上去,车斗里还留着股消毒水味。张勇“突突突”发动了车,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往五环外冲,路过成片的拆迁房,红砖墙上的“拆”字被雨水泡得发涨,像只只瞪圆的眼睛。
“抓稳了!”张勇突然拐了个急弯,小满没坐稳,差点摔下去,慌忙抓住他的衣角。他的工服后背还带着汗湿的痕迹,混着洗衣粉的柠檬味,让人想起小时候外婆晒过的被子。
“你带的什么?”小满瞥见车座下露出本杂志的角,蓝汪汪的。
张勇摸出来,是本《国家地理》,封面印着片璀璨的星空,北斗七星像枚歪歪扭扭的银勺子。“攒了三个月钱买的,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“送单的时候累了,就翻两页,看这星星,比平台的KPI报表顺眼多了。”
杂志里夹着叠外卖小票,小满抽出来看,最新一张是昨天的,备注写着“多放香菜,给编剧加个蛋”。再往前翻,有张日期正好是她改剧本最崩溃那天,张勇在备注栏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,旁边写着“挺住”。
她的鼻子突然酸了,把小票塞回去时,指尖碰到片硬纸——是张勇的骑手评级表,平台给评了“三星”,理由是“送单不够快,服务态度过于坚持原则”。
“他们说你态度不好?”小满举着评级表问。
“嗯,”张勇蹬着车,声音在风里忽高忽低,“上次有个客户让我帮他带包烟,我说平台规定不能代买,他就投诉我。”他突然笑了,“李哥说我傻,带包烟能咋地?可我爷说,规矩就是规矩,不能因为几块钱破了。”
三轮车穿过最后一个红绿灯,路灯突然没了,只剩下月亮在云里躲躲藏藏。张勇把车停在片荒草前,指着里面的铁轨:“到了。”
废弃铁路藏在半人高的野草里,铁轨锈得发红,像两条冻僵的蛇。枕木缝隙里钻出几株蒲公英,白色的绒毛被风吹得轻轻颤,碰一下就簌簌往下掉。张勇把毯子铺在铁轨上,拍了拍:“躺下看,视野好。”
小满刚躺下,就被铁轨硌得一激灵。“这也太硬了。”
“硬才好,”张勇挨着她躺下,后脑勺枕着块石头,“比你们会议室的沙发实在——那沙发软得像陷阱,坐久了人都想偷懒。”
她顺着他的目光抬头,不知何时,雾霾散了,银河像条碎钻织成的绸带,横亘在墨蓝色的天上。北斗七星亮得扎眼,真的像把银勺子,勺柄正对着远方的灯火。
“你看那七颗星,”张勇的手指在天上划了个弧线,“我爷说,它们在那儿挂了几千年了,不管朝代变了多少,不管谁当皇帝,它们该咋亮还咋亮。”他侧过头,月光照在他脸上,能看见眉骨上的疤——是上次为李哥挡棍子时留下的,“它们从不管什么豆瓣评分,也不管谁是编剧,更不管王鹏那种人赚了多少钱。”
小满突然笑出声,眼泪却跟着掉下来,砸在铁轨上,溅起细小的灰尘。她想起平台会议室的白板,王鹏用红笔写的“流量=正义”,现在看来,那些字在星空下,比蒲公英的绒毛还轻。
“你写的原稿,我看过。”张勇突然说,“陈磊电脑里存着一份,他说‘这才是真东西’。”他抓起株蒲公英,轻轻一吹,白色的种子飘向星空,像无数个小伞兵,“那里面的芦苇荡,你爸的故事,爷爷的军功章……比现在这剧里的AI男友真多了。”
风穿过铁轨,发出呜呜的响声,像谁在低声唱歌。小满想起陈磊临终前说的“代码有对错,故事没有”,但此刻她觉得,故事也有对错——比如不该让AI男友拿着军功章带货,比如不能在父亲坟前推销口红,比如有些东西,就算不赚钱,也得守住。
“我想把版权赎回来。”她突然说,声音轻得像耳语,却带着股劲,“那45万违约金,我赔。”
张勇的手指顿了顿,没看她,眼睛还盯着星空:“我爷说,人活一辈子,总得认回一两样值钱的东西。这版权要是你心里的宝贝,就值。”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,打开是沓零钱,最大的面额是50,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块,“我就这么多,八千三百二十七块,你先拿着。”
小满没接,只是往他身边挪了挪,肩膀挨着肩膀。铁轨的凉意透过毯子渗进来,却抵不过心里的暖。她知道45万很多,够她写十年狗血剧本,够张勇送两万单外卖,但有些债必须还,有些尊严必须要。
“你知道吗?”张勇突然指着枕木,“这木头里藏着年轮,一年一圈,清清楚楚。就像你写的故事,好就是好,烂就是烂,数据骗得了人,骗不了时间。”他捡起块小石子,往远处扔,“等过几年,谁还记得那部烂剧?但你心里的《雾霾光》,会一首在。”
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,闷闷的,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。小满看着星空,突然觉得那些星星像无数双眼睛,正静静地看着她——看着她被数据绞杀,看着她在废墟里挣扎,也看着她此刻心里重新燃起的小火苗。
“我明天就去典当行。”她攥紧了拳头,指甲嵌进掌心,“我妈给我的玉佩,应该能当些钱。”
“玉佩?”张勇坐起来,“就是你总戴着的那个?”
小满摸了摸脖子,玉佩不在——早上出门急,忘在家里了。那是块和田玉,上面刻着朵莲花,是母亲给她的嫁妆,背面有道裂痕,是她小时候摔的,当时母亲心疼了好几天。
“那玉对你很重要吧?”张勇的声音低了些。
“再重要,也没故事重要。”小满也坐起来,毯子从身上滑下去,“我爷说,物件是死的,人心里的东西才是活的。”
张勇没说话,只是从车斗里翻出个保温杯,拧开,里面是热乎的豆浆:“早上买的,还温着,你喝点。”
豆浆的热气模糊了视线,小满喝着喝着,突然觉得这杯豆浆比平台的预付款还珍贵。她知道前路很难,45万像座大山压在头顶,但只要抬头能看见星空,身边有个人愿意陪她喝杯热豆浆,就不算输。
蒲公英的种子还在飘,有的落在铁轨上,有的飞向星空。小满想起陈磊说过的“好故事像种子,总有一天会发芽”,也许就在这枕木缝隙里,也许在某个看星星的人心里。
“回去吧。”她把空杯子递还给张勇,“明天还得早起。”
张勇发动三轮车时,小满回头望了眼星空。北斗七星还在那里,亮得很,像在给她指方向。她突然明白,数据会过时,热搜会冷却,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——比如星星的位置,比如好故事的分量,比如身边这个人,后颈的纱布在月光下泛着白,却比任何奖杯都让人踏实。
三轮车“突突突”往回走,车斗里的《国家地理》被风吹得哗哗响,星空特辑的那页正好敞开着,像幅会动的画。小满把脸贴在张勇的后背上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,突然觉得北京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。
因为她知道,就算没有海,也总会有片星空,为不肯低头的人亮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