拘留所的铁门“哐当”一声弹开时，张勇正蹲在墙角数地砖。一共三十七块，每块砖缝里都嵌着灰，像他后颈那道疤里藏着的泥。凌晨的风灌进来，带着股铁锈味，他裹了裹皱巴巴的工服，后颈的伤被风吹得发疼，像有根细针在扎。
“张勇！”
他猛地抬头，看见小满站在晨光里，羽绒服拉链没拉，露出里面印着“编剧林小满”的工作证。她手里提着个保温桶，桶沿还沾着点藕汤的油渍——是昨天他没喝完的。
“你咋来了？”张勇站起来，腿麻得差点栽倒，“不是说不用接吗？”
“怕你跑了。”小满把保温桶塞给他，指尖触到他的手腕，那里还留着手铐的红印，“李哥他们在平台楼下静坐呢，说要等你一起讨说法。”
张勇打开保温桶，里面是热乎的豆浆和油条，油条炸得金黄，还冒着热气。“他们咋这么傻？”他咬了口油条，酥脆的响声在清晨的风里格外清晰，“就不怕再被抓进来？”
“怕就不叫兄弟了。”小满看着他后颈的纱布，血己经浸透了一半，“医生说这伤得重新处理，咱先去医院。”
“不去。”张勇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，空桶往垃圾桶里一扔，“先去平台。李哥他们在那，我不放心。”他往公交站走，脚步有点瘸——昨天被打的时候，左腿也挨了一棍。
小满跟在他身后，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，突然想起大学时的迎新晚会。张勇作为中文系代表朗诵诗歌，穿着白衬衫，站在聚光灯下，声音清亮得像漳河的水。那时他的后颈还没有疤，走路也挺拔得像棵树。
“你当时为啥不告诉我？”她突然问，快步追上他，“七年前那个雨夜，救我的人是你。”
张勇的脚步顿了顿，没回头：“说不说有啥区别？你那时候眼里只有陈磊，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问代码。”他笑了笑，声音有点涩，“再说了，我当时就是个穷学生，给不了你啥。”
“我要的不是啥。”小满的声音突然拔高，引得路人纷纷回头，“我要的是你告诉我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总在想，那个救我的人是谁？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后颈的疤，心有多疼？”
张勇终于转过身，晨光落在他的眼镜片上，晃得人看不清表情。“都过去了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“陈磊是个好人，你们……”
“陈磊是陈磊，你是你。”小满打断他，眼眶红得像兔子，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，你是……”她的话卡在喉咙里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，说不出来。
公交来了，人不多。他们坐在最后一排，中间隔着个空位。张勇望着窗外，平台总部的玻璃楼越来越近，黄色的工服在楼前连成一片，像块被太阳晒化的黄油。
“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。”小满的声音很轻，像怕被人听见，“第一次在合租房见你，你弯腰修电动车，后颈的疤露出来一点，我就觉得眼熟。”她顿了顿，“但我不敢认，怕不是你，也怕……是你。”
张勇的手指在膝盖上抠着，工服上的血迹己经干成了硬块。“怕啥？”
“怕欠你的。”小满的眼泪掉下来，砸在牛仔裤上，洇出个小小的湿痕，“陈磊不在了，我现在连你也护不住，还得靠你挡棍子……”
“护不住才正常。”张勇突然笑了，伸手想帮她擦眼泪，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，“我爷说，两个人过日子，总得有个人在前头挡着。以前是陈磊，现在……我来。”
公交到站，他们跟着人群往下走。离平台还有一百米时，李哥突然跑过来，手里举着个喇叭：“勇子！他们答应恢复配送费了！还说要赔医药费！”
骑手们爆发出欢呼声，黄色的工服在晨光里晃成一片。张勇站在那里，后颈的纱布又渗出了血，他却笑了，笑得像个孩子。
“你看，成了。”他对小满说。
“成了。”小满也笑了，眼泪却掉得更凶。
人群慢慢散去，李哥拍着张勇的肩膀说：“晚上庆功宴，你可得来！”张勇点点头，看着他们骑着电动车消失在街角，像群归巢的鸟。
“去医院吧。”小满拽着他的胳膊，往地铁站走，“再不去，伤口该发炎了。”
医院的消毒水味很浓。医生拆开纱布时，倒吸了口凉气：“怎么弄的？伤口都化脓了！”他用镊子夹着棉球往伤口上涂碘伏，张勇疼得浑身发抖，却没吭一声。
“忍着点。”小满攥着他的手，他的掌心全是汗，指节捏得发白。
处理完伤口，医生开了些消炎药，嘱咐他别沾水，别劳累。走出医院时，天己经大亮，阳光透过雾霾照下来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。
“我去买包烟。”张勇突然说，声音有点哑。
“你不是不抽烟吗？”小满愣住了。
“想抽一根。”张勇的耳尖红了，转身往便利店走，脚步有点快。
小满看着他的背影，突然追了上去，从背后抱住他。张勇的身体瞬间僵住，后颈的伤被扯得生疼，他却没动，只是任由她抱着，像尊沉默的石像。
“张勇。”小满的声音埋在他的工服里，带着点哭腔，“别走好吗？”
张勇慢慢转过身，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，像镀了层金。他看着小满，突然低下头，吻住了她的唇。
很轻，像羽毛落在心上。
小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，能看见他眼镜片上的自己，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。张勇的嘴唇很烫，带着点碘伏的味道，还有刚才油条的芝麻香。她的心跳得像擂鼓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工服，指节都白了。
就在张勇想加深这个吻时，他突然像触电般弹开，后退了两步，撞到了身后的路灯杆。“对……对不起。”他的脸涨得通红，说话都结巴了，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……”
小满也懵了，手还僵在半空，嘴唇上还留着他的温度。她看着张勇慌乱的样子，突然笑了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你跑啥？”她走上前，踮起脚尖，往他额头上亲了一下，像小时候妈妈亲她那样，“我又没怪你。”
张勇的眼睛瞪得像铜铃，手捂着额头，像被烫到了一样。“我……我去买烟。”他转身就跑，跑得飞快，工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鼓鼓的，像只笨鸟。
小满站在原地，看着他消失在街角，手里还攥着他忘拿的消炎药。阳光穿过雾霾，照在她的脸上，暖烘烘的。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，刚才那个未完成的吻，像颗橘子糖，在舌尖慢慢化开，甜得人发晕。
手机响了，是王鹏发来的微信：“剧本不改了，按你原来的来。”后面还跟着个转账红包，备注是“赔偿金”。小满看都没看，首接删了。
她往合租房的方向走，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。后颈的伤还在疼，但心里却像开了朵花。她知道，张勇跑不远，他就像漳河的水，不管拐多少弯，总会流回她身边。
至于那个未完成的吻，没关系，他们还有很多时间，慢慢完成。
北京的雾霾还没散，但此刻的阳光里，己经有了海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