派出所的铁栅栏比想象中冷,小满把脸贴在栏杆上,能看见张勇坐在长凳上,背对着她。他的黄色工服皱成一团,后颈的血迹晕开成块深褐色的云,像幅被雨水泡坏的画。
“张勇。”她喊,声音撞在水泥墙上,弹回来时散了一半。
张勇慢慢转过身,左眼下方青了块,嘴角破了皮,沾着干掉的血痂。“你咋来了?”他的声音哑得像吞了沙子,“剧本改完了?王鹏没为难你?”
“别管剧本了。”小满把保温桶从栏杆缝里塞进去,藕汤的香味混着消毒水味漫开来,“我炖了排骨藕汤,你趁热喝。”她顿了顿,盯着他后颈的伤,“那疤……是不是裂开了?”
张勇没回答,只是打开保温桶,舀了勺汤往嘴里送。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,小满看见他喉结动了动,突然把勺子放下了。“我没事。”他把汤推到一边,“所里管饭,白粥馒头,挺好。”
“好个屁!”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,铁栏杆被她攥得发烫,“你看你这脸!还有你后背!他们打你了是不是?”
值班警察从值班室探出头,嘴里嚼着口香糖:“哎哎哎,家属注意点!这里是派出所,不是菜市场!”他往张勇那边瞥了眼,“聚众闹事还想讨理?没关他十五天算轻的。”
“什么叫聚众闹事?”小满突然转过身,指着警察的鼻子骂,“他们平台降薪,骑手讨说法,被保安用棍子打!现在受害者被关着,打人的倒没事?你们就是这么办案的?”
警察被骂懵了,半晌才站起来,警服扣子崩开两颗:“你这女的怎么说话呢?信不信我也把你关进来?”
“关啊!”小满把陈磊的旧相机举起来,屏幕对着警察,“我这里有他们打人的视频,有三百个骑手的证词,你关我试试?明天就让你们上热搜!”
相机里的视频是她刚才在总部楼下录的,虽然手抖得厉害,但疤脸挥棍的画面、张勇被打的瞬间都清清楚楚。警察的脸瞬间白了,嘟囔着“神经病”,缩回了值班室。
铁栅栏这边又安静下来。月光从高窗钻进来,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,正好落在张勇的工服上。小满突然想起大学时,她和陈磊去看露天电影,月光也是这样,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“那疤……是为了救我吧?”她突然问,声音轻得像月光。
张勇的肩膀僵了下。过了很久,他才点点头,声音低得像耳语:“那天你晚自习回宿舍,被三个混混堵在巷子里……我正好路过。”
小满的眼泪突然掉下来,砸在栏杆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张勇就觉得眼熟,为什么他总对自己格外照顾——原来早在七年前的那个雨夜,他就己经护过她一次了。
“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?”她哽咽着问,“为什么退学?为什么来送外卖?”
“说了有啥用?”张勇笑了笑,嘴角的伤口裂开,渗出血珠,“你那时候是系里的才女,我就是个穷学生。再说了,我爷当时查出来肝癌,急需钱,不退学咋办?”他摸了摸后颈的疤,“这伤……也算没白挨。”
月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墙上,像幅沉默的画。小满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挣扎——为了钱改剧本,为了父亲妥协,总觉得自己活得憋屈,却没想过张勇比她更难,却从来没抱怨过一句。
“明天出去后,我请你吃卤煮。”小满抹了把眼泪,努力挤出个笑,“加双份肺头,加火烧。”
“行。”张勇也笑了,“再配瓶北冰洋。”
值班室的灯突然亮了,警察探出头喊:“时间到了!家属赶紧走!”
小满把相机塞进包里,最后看了眼张勇。他正低头喝汤,藕块被他嚼得很慢,像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。“我明天来接你。”她说。
“不用。”张勇抬起头,眼镜片上沾着月光,“我自己能回去。你好好改剧本……别跟王鹏硬刚,不值当。”
小满没说话,转身往门口走。铁栅栏在身后“哐当”一声锁上,像道沉重的叹息。走出派出所时,雾霾散了些,月亮露出半张脸,清辉落在地上,像铺了层霜。
她摸出手机,给赵姐介绍的律师发了条微信:“我朋友被拘留了,明天能帮忙吗?”然后点开相册,看着张勇被打的视频,突然觉得那些狗血剧本里的“英雄救美”都太假了——真正的英雄,从不会说自己是英雄,只会在你需要的时候,默默挡在你身前,哪怕后背挨了刀,也只字不提。
手机震动了下,是律师回的:“明天上午九点,所里见。”小满握紧手机,往合租房的方向走。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在陪着她,慢慢走这段不算短的路。
她知道,明天会很难,但只要想到长凳上那个喝汤的人,想到他后颈那道像“义”字的疤,就觉得浑身是劲。有些债,要讨回来;有些人,要护好;有些道理,就算在拘留所的月光下,也得讲清楚。
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,小满把围巾又紧了紧。派出所门口的路灯忽明忽暗,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门,突然想起张勇喝汤时的样子——他总是先把排骨夹到一边,把藕块啃得干干净净,说“藕养人,你得多吃”。原来那些不经意的照顾,早在七年前的巷子里就埋下了根。
手机在口袋里发烫,是骑手群里的消息,李哥说大家凑了点钱,明天一早就去所里门口等着,“不能让勇子一个人扛”。小满的指尖划过屏幕,突然想起张勇后颈的疤,在月光下弯成个倔强的弧度,像极了他写在硬纸板上的“义”字。
她往回走,脚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响。路过24小时便利店,进去买了包创可贴和碘伏,又拎了瓶北冰洋——橘子味的,张勇最爱喝的那种。玻璃柜里的卤煮海报晃了晃,她对着海报笑了笑,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加多少肺头才够他补身子。
雾霾彻底散了,月亮悬在头顶,清得像块冰。小满摸出陈磊的旧相机,对着月亮拍了张照。取景框里,月光落在镜头上,像层薄薄的糖霜。她突然明白,有些光就算被雾霾遮住,也总会亮起来——就像张勇的疤,像骑手们的工装,像她手里攥着的、还没写完的剧本。
明天的事谁也说不准,但只要想到长凳上那个把汤推给自己的人,想到他后颈那道藏着故事的疤,她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。债要讨,人要护,道理要讲,就像漳河的水,哪怕拐了再多弯,也总会朝着该去的方向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