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霾把天染成了块脏抹布,三百个穿黄色工服的骑手站在平台总部楼下,像片被霜打蔫了的向日葵。张勇举着硬纸板站在最前面,马克笔写的字被风吹得发颤:“我们送得动外卖,跑不动人生马拉松”——这话是他昨晚想的,把陈磊以前说过的“生活不是马拉松”改了改,觉得更像那么回事。
“勇子,真要闹?”李哥拽着他的胳膊,头盔系带勒得下巴发红,“刚才看见保安室里有橡胶棍,至少二十根。”他手机震了震,是媳妇发来的微信:“儿子发烧了,你能不能先回来?”
张勇没看手机,往玻璃门里瞥了眼。总部大厅亮得晃眼,落地窗前站着个穿西装的,正举着望远镜往下看,手指在平板上戳戳点点,像在清点牲口。“不闹咋办?”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裹着雾霾散开来,“新政策一执行,咱们每天得多跑二十单才够糊口!李哥你算算,你儿子奶粉钱够吗?老王你闺女学费够吗?”
骑手堆里炸开了锅。“对!不能忍!”“让经理出来说话!”“把我们当驴使唤啊?”喊声混着北风,撞在玻璃幕墙上弹回来,碎成一地碴子。
张勇突然举起手,人群慢慢静了。“我们就三个要求:”他的声音有点抖,不是怕,是冻的,“第一,恢复5块钱基础费;第二,取消加倍处罚;第三,把雨雪补贴还给我们!”
话音刚落,玻璃门“哗啦”一声被推开,十几个穿黑制服的保安涌出来,橡胶棍在手里转得“呼呼”响。带头的是个疤脸,脖子上挂着“特勤主管”的牌牌,往地上啐了口痰:“哪来的叫花子?赶紧滚!影响我们办公,别怪棍子不长眼!”
“我们是来谈判的!”张勇往前迈了一步,硬纸板举得更高,“叫你们经理出来!”
“经理?”疤脸笑了,黄牙在雾霾里泛着光,“经理忙着签上亿的合同,有空理你们这帮穷鬼?”他突然一挥手,“给我轰!谁敢挡路就往死里打!”
橡胶棍瞬间挥了起来。张勇眼疾手快,把身边的新手小王往身后一拽,自己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棍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敲在空桶上。疼倒是其次,后颈那道旧伤突然像被泼了辣椒水,从发际线一首烧到肩胛骨——他猛地想起大学那个雨夜,也是这样,他把被混混堵在巷子里的女生护在身后,刀从背后划过来时,也是这种火烧火燎的疼。
“别打了!”小王吓得首哭,想往张勇前面冲,被他死死按住。
“打!往死里打!”疤脸在后面喊,“出了事公司兜着!”
混乱像潮水般涌过来。张勇看见李哥被按在地上,头盔滚到一边,后脑勺磕在台阶上;看见老王想抢保安的棍子,被一脚踹在肚子上,蜷在地上像只虾米;看见有人掏出手机想录像,手机被一把抢过,摔在地上踩成了碎片。
他的硬纸板早被抢去撕碎了,现在手里只剩下半截木棍,是从路边捡的。雾霾越来越浓,黄乎乎的,把人都罩在里面,分不清谁在打谁,只听见闷响、骂声、还有压抑的哭。
“砰!”又一棍砸在头盔上,塑料壳“咔嚓”裂开道缝。张勇眼前一黑,差点栽倒,扶住旁边的路灯杆才站稳。他抹了把脸,满手都是血——不知道是自己的,还是别人溅到他脸上的。
“住手!都给我住手!”突然有人喊,声音又尖又亮,穿透了雾霾。
张勇眯着眼一看,是小满。她举着陈磊的旧相机,正往人群里冲,羽绒服上沾着泥,头发乱得像鸡窝。“我己经报警了!你们再打就是故意伤害!”她把相机举得高高的,镜头对着疤脸,“我认识《新京报》的记者,这些都能登上社会版!”
疤脸愣了下,挥棍的手停在半空。保安们也住了手,你看我我看你,像群被抽了线的木偶。
张勇突然觉得浑身没劲,顺着路灯杆滑坐在地上。后颈的血顺着衣领往下淌,把黄色工服染成了深褐色。他看着小满举着相机站在那里,像株在狂风里摇摇晃晃却不肯弯腰的野草,突然笑了,笑得扯动了伤口,疼得“嘶”了一声。
警笛声由远及近,刺破了浓稠的雾霾。疤脸骂了句“晦气”,一挥手,保安们像潮水般退回了玻璃门内,门“哗啦”一声关上,把外面的狼藉和哭喊都关在了门外。
骑手们慢慢从地上爬起来,互相搀扶着,黄工服上的血迹在雾霾里格外扎眼。李哥摸出手机,手抖得厉害:“我得赶紧回家,儿子还发烧呢……”
张勇想站起来,却被警察按住了。“你是带头的?”警察的手铐“咔哒”一声锁在他手腕上,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,“跟我们回所里一趟。”
小满想跟上来,被另一个警察拦住:“你是他什么人?”
“我是他朋友!”小满举着相机,“我有证据,是他们先动手的!”
“证据我们会收。”警察的语气硬邦邦的,“你留个联系方式,有事会找你。”
张勇被推上警车时,回头看了一眼。小满站在雾霾里,手里还举着相机,像举着面小小的旗。他想跟她说句“别担心”,嘴刚张开,警车就“呜哇”着开走了,把她的影子甩成了个小黑点。
车窗外,平台总部的玻璃幕墙在雾霾里闪着冷光,像块巨大的墓碑。张勇摸了摸后颈的伤口,血还在流,黏糊糊的。他突然想起大学时写的那首《漳河的水》,里面有句“水脏了,鱼会游;人难了,路得走”——当时觉得挺矫情,现在才明白,有些路就算扎脚,也得咬着牙走下去。
手铐勒得手腕生疼,但他没吭声。只是在心里默默数着:一,二,三……等出去了,得请小满吃卤煮,加双份肺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