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CU的消毒水味里混着股甜腻的香，韩梅拎着果篮走进来时，小满正用棉签蘸着温水擦陈磊的嘴唇。果篮里的进口车厘子裹着保鲜膜，底下压着颗烂透的橙子，霉斑像朵发黑的花。
“刚从酒会过来，顺路买的。”韩梅把果篮往床头柜上一放，LV包带滑到肘弯，露出手腕上的百达翡丽——是高仿的，表针卡在三点十分不动了。“王总他们还问起陈磊，说上次他写的程序帮公司省了不少事。”
陈磊的睫毛颤了颤，监护仪的绿线抖了下。小满赶紧按住他的手，手背上的留置针还在滴液，透明的液体里漂着细小的气泡。“他刚醒，不能说话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韩梅从包里抽出份合同，A4纸边缘烫着金边，“给陈磊带了份好东西——我们公司新出的‘精英医疗保险’，重症能报80%，猝死还能赔一百万。”她用涂着斩男色唇膏的指尖点了点条款，“你看，像他这种程序员，最需要这个。”
小满的目光扫过合同，突然停在“猝死赔付”那栏：“非工作场景突发死亡，免赔额50万，赔付上限100万”。她的手指压住“非工作场景”几个字，纸页被捏出褶皱：“意思是说，他要是死在工位上，一分钱都拿不到？”
“这是行业规矩。”韩梅抽出支女士香烟，没点燃，夹在指间转着圈，“保险公司也要规避风险。再说了，哪有那么巧的事？”她突然凑近小满，香水味呛得人头晕，“这保单我拿15%的提成，算给你们内部价了。换别人，我还不伺候呢。”
“内部价？”陈磊突然开了口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每说一个字都咳一下，“我卡里……只剩832块，连免赔额的零头都不够。”他的目光落在韩梅颈侧，那里的淤青换了地方，新的，还泛着青，“你还是……留给李总他们吧，他们需要。”
韩梅的脸瞬间冷了，把香烟往果篮里一插，车厘子的保鲜膜被烫出个洞。“陈磊，话别说这么难听。”她把合同往小满手里塞，力道大得像在扔垃圾，“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才来的，换别人，我连门都不登。”
“情分？”小满把合同推回去，纸页边缘划到韩梅的手，“你上次把我标成D类客户时，怎么没想过情分？你用录音笔威胁李总时，怎么没想过情分？”她指着果篮里的烂橙子，“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？拿快烂的水果，卖我们买不起的保险？”
“我那是工作！”韩梅突然提高了声音，监护仪的警报声刺啦响起来，“在北京混，谁不得为自己打算？我妈住院不要钱？我交房租不要钱？你们以为光靠理想就能活？”她抓起包往门口走，高跟鞋踩在地板上“噔噔”响，像在敲丧钟，“等你们走投无路了，就知道我今天是为你们好！”
门“砰”地关上时，陈磊突然笑了，咳得胸腔剧烈起伏，监护仪的绿线几乎成了首线。小满赶紧按铃叫护士，手忙脚乱中碰倒了果篮，烂橙子滚出来，在地上洇开一滩褐色的水。
“她变了。”陈磊喘着气说，眼睛望着天花板，输液管里的气泡往上冒，“以前她总说……保险是给人兜底的，不是用来赚钱的。”
“别想了。”小满捡起滚到床边的合同，金色的字在灯光下闪着冷光，“她早就不是以前的韩梅了。”
护士进来调整输液速度时，小满瞥见她的胸牌——和韩梅保险公司的LOGO长得很像。“你们认识韩梅？”她忍不住问。
护士叹了口气，往监护仪里输数据：“认识，她上个月来我们科推销保险，专挑重症病人。有个大爷刚查出癌症，她就逼着人家签单，说‘不买就没机会了’。”她往陈磊的病历上盖了个章，“你们别信她的，那种保险就是坑，理赔时条款能绕地球三圈。”
陈磊的手动了动，示意小满把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递给他。屏幕亮起时，屏保是他和父母在老家门口的合照，木门牌上的“漳河村13号”看得清清楚楚。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得很慢，每动一下都要停很久，像是在跟死神拔河。
“帮我……把这个发出去。”他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，里面是个叫“996证据抓取器”的程序，进度条显示“己完成98%”，“能自动备份……考勤记录和聊天记录……”
小满的眼泪掉在屏幕上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“你先好好养病，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发。”
“来不及了。”陈磊的眼睛亮得吓人，像回光返照，“我爷说……有些代码比命重要。”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进度条，突然哼起《大话西游》的插曲，“他好像条狗啊……”
进度条走到100%的瞬间，他的头歪向一边，睫毛上挂着泪珠，嘴角却带着笑。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音，像根绷断的弦。
小满抱着平板蹲在地上哭，屏幕还亮着，程序的最后一行注释写着：“致所有在格子间里挣扎的人——别像我一样。”床头柜上的合同被风吹得翻页，“精英医疗计划”的金色字样在ICU的冷光里，像个巨大的讽刺。
窗外的天开始泛白，早点铺的蒸汽顺着窗户缝钻进来，混着消毒水的味道，有种奇异的人间烟火气。小满突然想起韩梅走时踩碎的药片——是艾司唑仑，和陈磊抽屉里的一模一样。原来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硬撑，只是有人撑成了猎人，有人撑成了猎物。
她把平板塞进包里，抓起那支染血的键盘——是从公司带过来的，“Ctrl+C”“Ctrl+V”键上的血迹己经发黑。这一次，她要带着陈磊的代码，带着这把键盘，去讨一个公道。
走廊里传来脚步声，是张勇提着早餐过来了，豆浆还冒着热气。“怎么样？”他看见小满通红的眼睛，手里的油条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“陈磊他……”
小满没说话，只是把那份保险合同塞进他手里。张勇看完，突然把合同撕得粉碎，扔进垃圾桶，动作狠得像在撕什么肮脏的东西。“我爷说，发死人财的，早晚遭报应。”
垃圾桶里，撕碎的合同纸盖在烂橙子上，像给这场荒诞的“关怀”，盖了个丑陋的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