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国福阴沉着脸，像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从街道办回到了家。他一言不发，将那个装着六百西十块钱的牛皮纸信封，“啪”地一声，重重地摔在了八仙桌上。
正在屋里焦急等待的李惠兰、张翠花和孙卫国，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，齐刷刷地看向他。
“怎么样？爸，王主任怎么说？那钱到底是不是那两个小畜生还的？”张翠花最沉不住气，第一个冲上来问道。
孙国福没有看她，而是拉开椅子，重重地坐下，端起桌上己经凉了的茶水，一口气灌了下去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：“是他们还的。”
他将在街道办的所见所闻，以及王主任那番“明褒实贬”的话，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。
整个孙家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。
“什么？真是他们自己赚的钱？王主任还夸他们是'有志气的好青年'了？”张翠花第一个跳了起来，声音尖得能刺破屋顶，“不可能！王主任肯定是被他们骗了！那两个小瘪三，哪有那个本事！肯定是王主任看他们可怜，帮他们说话！”
李惠兰也喃喃自语，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板凳上，眼神空洞地说道：“是啊……他们从小到大，连个鸡蛋都舍不得给他们多吃一个，哪来的头脑做生意……这不可能，这不可能……”
孙卫国则在一旁沉默不语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一首自诩是家里最有出息的，厂里的七级工，在邻里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可现在，那两个被他瞧不起的、连高中都没读的弟弟，竟然在外面混得风生起，还得到了街道办主任的公开表扬？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，仿佛自己头上的光环，一下子被抢走了一大半，那份嫉妒，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。
孙国福将桌上的空茶杯重重一放，闷声道：“行了！都别吵了！不管他们是怎么来的钱，反正钱己经还了！以后，就当没这两个儿子！谁也不许再提！”
话虽如此，但他的心里，却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噬，又痒又痛，说不出的难受。
这件事情，像长了翅膀一样，以比上次更快的速度，在整个弄堂里传开了。
王主任在街道办工作，嘴巴自然严实。但当初去街道办见证断亲的那些邻居可就不一样了。他们添油加醋地把孙国福黑着脸去领钱，以及王主任如何当众表扬孙卫民兄弟俩的事情，说得神乎其神，活灵活现。
一时间，孙家成了整个弄堂的焦点。
“哎哟，你们听说了吗？老孙家那两个被赶出去的儿子，真的发大财了！”
“是啊是啊，才三个月，就把当初借的六百多块钱全还了，还给了利息呢！今天孙家老头去领钱的时候，脸都绿了！”
“啧啧啧，真是人不可貌相啊！当初老孙家还嫌弃人家，把人当贼一样防着，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咯！我听说啊，街道办王主任都夸那两兄弟是'有志气的好青年'呢！”
更让孙家人无法忍受的是，一些陈年旧事，也被邻居们翻了出来，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“要我说啊，老孙家那两个小的，本来就是读书的料！你们是不知道，当年他们初中毕业的时候，成绩一个是班级第一，一个是班级第二！他们班主任那个姓王的老师，天天骑着个破自行车往他家跑，说这两个孩子是考大学的苗子！”一个消息灵通的阿姨，对着众人神秘兮兮地说道。
“真的假的？那后来怎么没读了？”立刻有人好奇地问道。
“还能因为啥？”那阿姨撇了撇嘴，朝着孙家的方向努了努嘴，声音不大不小，正好能让路过的人都听见，“还不是因为家里偏心老大呗！怕两个小的太有出息了，读了大学成了国家干部，盖过他那个工人大儿子的风头，以后不好管！就硬说家里没钱，不给他们读了！作孽哦，这不是明摆着耽误孩子一辈子嘛！”
“就是就是！我也听说了！孙家老两口，从小就偏心老大，什么好吃的、好穿的，都紧着老大来。那两个小的，就跟捡来的一样！现在好了，人家孩子有出息了，不用靠他们，自己闯出来了！我看他们以后老了怎么办！”
这些窃窃私-语，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，狠狠地、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孙家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尤其是李惠兰，她每天在弄堂里进进出出，总能感觉到邻居们那异样的、带着一丝嘲讽和鄙夷的目光。以前那些见了她总会热情地喊一声“孙家姆妈”的邻居，现在要么是皮笑肉不-笑地打个招呼，要么干脆就假装没看见，扭头就走。
她甚至有一次去水池边洗菜，都听到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：
“看，那个就是孙家姆妈，心真狠，把两个会读书的儿子都赶出去了。”
“是啊，现在后悔了吧？听说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的。”
那一刻，李惠兰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她开始失眠了。
一闭上眼睛，脑海里就浮现出孙卫民和孙卫海那两张年轻而倔强的脸。
她想起他们小时候，虽然家里偏心老大，但这两个孩子其实也很乖巧懂事，每次她身体不舒服，都是这两个儿子在一旁端茶倒水。
她想起当初分家时，孙卫民那双冰冷而决绝的眼神，那眼神里，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。
她想起那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断亲书……
难道……难道他们真的做错了？
如果当初不把他们逼得那么绝，如果当初让他们继续读高中……是不是现在，他们孙家，就要出两个大学生了？大学生啊！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！
这个念头一旦产生，就像藤蔓一样在她的心里疯狂滋-长，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缠绕得生疼。
悔恨，像毒蛇一样，日日夜夜地啃噬着她的心。
但她不敢说出来，她怕被张翠花嘲笑，怕被孙国-福呵斥。她只能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，独自睁着眼睛，看着天花板，默默地流泪，品尝着这份迟来的、无尽的苦果。
而张翠花，更是气得快要炸了！
她最享受的就是在邻里间炫耀自己的优越感，可现在，她却成了别人背后的笑料！她那点关于“男人是三级工”、“儿子会背唐诗”的炫耀，在孙卫民兄弟“三个月赚回六百块”的传奇面前，显得那么可笑和苍白！
她好几次都想冲出去跟那些长舌妇对骂，撕烂她们的嘴，但都被孙卫国死死地拉住了。
“你还嫌不够丢人吗？！”孙国福第一次对她发了这么大的火。
这个家，从外面看，似乎还是那个家。
但从内里，己经因为孙卫民兄弟俩的“逆袭”，开始出现了一道道无法弥补的裂痕。
而这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。他们还不知道，更让他们悔断肝肠的事情，还在后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