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孙卫民兄弟俩一身轻松地走出位于闸北区的街道办事处时，远在黄浦江边的老城厢（南市区）孙家，气氛依旧是那般“祥和”。
李惠兰正哼着沪剧小调，在院子里那个用水泥砌成的水池边，搓洗着全家人的衣服。搓衣板发出的“嚓嚓”声很有节奏，想着大儿子下个月可能要发的奖金，想着宝贝金孙越来越伶-俐，她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，露出了满足的笑容。
张翠花则抱着“金孙”孙金宝，坐在弄堂口的大槐树下，和几个同样不用上班的邻居家的媳-妇闲聊。她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家男人孙卫国在厂里多么受领导器重，自家儿子金宝多么聪明，己经会背三首唐诗了。
她的声音尖利而得意，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见，脸上写满了优越感。
突然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弄堂午后的宁静。
“铃铃铃——！”
电话是装在弄堂口那家烟纸店的，是整个弄堂唯一的对外通讯工具。谁家有电话，烟纸店那个嗓门洪亮的老板娘就会扯着嗓子喊一声。
“孙家！孙家！有电话！是街道办的王主任打来的！”
街道办？王主任？
正在唾沫横飞的张翠花和正在搓衣服的李惠兰，动作同时一顿，对视了一眼，心里都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她们的第一反应，不是好事。
难道是那两个小畜生在外面惹了什么事，被人打了？还是偷鸡摸狗被抓了，街道办找上门来了？又或者……是他们还不上了钱，想让街道办出面调解，求他们宽限？
想到最后一种可能，张翠花的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、刻薄的笑容。她抱着儿子，扭着腰就第一个往烟纸店跑，李惠兰也顾不上搓衣服了，擦了擦满是肥皂泡的手，紧随其后。
“喂？王主任啊？我是孙家的李惠兰啊！是不是我家那两个不争气的……又给您添麻烦了？”李惠兰抢过那沉甸甸的黑色电话听筒，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——期待听到那两个儿子的坏消息。
电话那头的王主任，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，甚至还带着一丝公事公-办的客气：“哦，是孙家嫂子啊。是这样的，你们家老二孙卫民和老三孙卫海，今天来街道办了。”
“来了？他们来干什么？！”张翠花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将耳朵凑了过来，大声地插嘴，“是不是还不上了钱，想耍赖啊？王主任，我可跟您说，那借条是公证过的，白纸黑字，还有血手印呢！他们想赖也赖不掉……”
王主任清了清嗓子，打断了张翠花那机关枪一样的话语：“孙家嫂子，你们误会了。孙卫民兄弟俩今天来，是把当初借你们的六百块钱，连本带利，一共六百西十块，全部还清了。钱现在就在我这里，你们有空过来领一下吧。”
“什……什么？！”
李惠兰和张翠花如同被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击中，瞬间僵在了原地！
她们脸上的表情，在这一刻精彩到了极点！从幸灾乐祸到震惊，再到难以置信，最后化为一片空白和呆滞！
还……还清了？
这才三个月啊！
他们怎么可能还得清？ ！
还是连本带利？ ！
“王……王主任，您……您没搞错吧？是……是那两个小畜生还的钱？”李惠兰的声音都在发抖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，电话听筒都快要握不住了。
“没错，是他们兄弟俩亲自来还的，钱款无误，都是新票子。”王主任的语气里，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，“他们还说，现在国家政策好，鼓励年轻人创业，他们开了个小吃摊，生意还不错。我看那两个孩子，精神得很，比上次来的时候气色好多了。行了，话我带到了，你们尽快来领吧，我这边还要下班。”
说完，王主任便客气地挂断了电话。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，烟纸店里，李惠兰和张翠-花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，像两尊被风化了的石像。
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，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，一个个都露出了惊讶和玩味的表情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，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。
“哎哟，老孙家那两个小子，可以啊！这才三个月，就把钱还了！”
“是啊是啊，还连本带利呢！听王主任那意思，人家现在在外面当上小老板了！”
“啧啧啧，这下可真是打脸了哦……前几天还听某人说人家在外面捡破烂呢！”说话的大妈，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张翠花。
那些议论声，像无数根烧红的细小钢针，一根根，一寸寸，狠狠地扎进了李惠兰和张翠花的心里！
她们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，像是被人当众左右开弓，扇了无数个响亮的耳光！
这……这怎么可能？ ！
那两个被她们视为累赘、断定会饿死在外面、一辈子都还不清钱的白眼狼，竟然……竟然这么快就把钱还了？ ！
而且，听王主任的意思，他们还过得很好？ ！
这简首比用刀子剜她们的心头肉，还要让她们难受！
她们宁愿听到的是那两个小子的死讯，也不愿意听到他们发财的消息！
张翠花最先反应过来，她一把将孙金宝塞到李惠兰怀里，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：“不可能！绝对不可能！他们两个穷光蛋，连饭都吃不饱，哪来的那么多钱？这才两个月啊！他们肯定是去偷了！去抢了！对！一定是这样！”
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，声音也越发肯定：“爸！妈！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！他们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！我们得去报公安！把他们抓起来！不能让他们拿着我们的钱（在她心里，那600块是他们的）去逍遥法外！”
李惠兰也被张翠花的话说得有些动摇，是啊，那两个小子哪来的本事赚这么多钱？难道真的……？
然而，烟纸店的老板娘却凉飕飕地插了一句：“孙家大媳妇，侬可别瞎说哦。要是偷的抢的，人家王主任会那么客气地打电话让你们去领钱？早就让公安来抓人了！依我看啊，就是人家两兄弟有本事，有志气！”
这话，像又一个响亮的耳光，狠狠地抽在了张翠花的脸上！
她气得浑身发抖，却又无力反驳，只能抱着儿子，失魂落魄地往家走。
这一刻，悔恨的种子，终于在她们那颗偏到天边的心里，悄悄地发了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