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屋子的“聋子”和“瞎子”

2025-08-23 2311字 2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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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翠花那机关枪一样的咒骂,还在“哒哒哒”地响彻在只有这十几平米的屋子里,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针,恶狠狠地扎向孙卫民兄弟俩。

她双手叉腰,身体像一只好斗的母鸡般微微前倾,那张涂了廉价口红的嘴唇翻飞,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孙卫民的脸上。

“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屋里头躺着,也不出去寻点生活做做!阿拉男人孙卫国在轧钢厂辛辛苦苦上班,那是国家光荣的七级工!每个月的工资和粮票,哪一分钱、哪一两米不是他用汗水换回来的?凭啥要养着你们两个只会张嘴吃饭的闲人?阿拉上辈子是欠了你们孙家的伐?”

她越骂越来劲,嗓门也越来越尖,吊梢眼里满是鄙夷和刻薄。

“侬再看看阿拉金宝,才三岁!就晓得心疼伊拉阿爸(他爸爸),咿咿呀呀地晓得帮伊捶背!你们两个大小伙子,脸皮是城隍庙的城墙做的伐?噶厚(那么厚)!光晓得吃饭不干活,公社里生产队养的猪都没你们噶能吃!养猪还能换两个工分,养你们是倒贴粮食,倒了八辈子的血霉!”

孙卫民的目光,如同一台冰冷无情的探照灯,缓缓地,一寸一寸地,扫过整个屋子,将每一个“亲人”的神态,尽收眼底。前世临死前的绝望和怨毒,与眼前这活色生香的“亲情大戏”完美重合,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,让他胸腔中那股凝结了两辈子的恨意,愈发坚固,愈发冰冷,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玄冰。

东墙边那张吱呀作响的老旧藤椅上,名义上的父亲孙国福,正深深地埋着头,一言不发地抽着他那五毛钱一包的“大前门”牌香烟。他一下一下地用力嘬着,干瘪的嘴唇几乎要将那过滤嘴嘬烂,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。烟草燃烧时产生的呛人黄烟,缭绕升腾,将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笼罩得模糊不清,只留下一双死死紧锁的眉头和深刻的法令纹。

他在烦心吗?

不。孙卫民比谁都清楚,他只是在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,无声地默许着大儿媳妇对另外两个儿子的“敲打”和“管教”。这是一种懦弱,一种无能,更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自私和偏心。只要火不烧到他自己身上,只要不影响他每月的烟酒钱,这个家就算翻了天,他也只会像现在这样,做个置身事外的看客。

厨房门口,母亲李惠兰正背对着堂屋,在油腻发黑的案板上“乒乒乓乓”地剁着一颗大白菜。

那巨大的噪音,一声比一声响,一声比一声用力,菜刀与案板的每一次撞击,都带着一股子歇斯底里的狠劲。那仿佛不是在剁菜,而是在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和烦躁。

这巨大的声响,是一道她刻意为自己筑起的屏障,将她与这场家庭纷争完美地隔绝开来,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“充耳不闻,眼不见为净”。她不是听不见,她只是不想听,不想管。因为在她心里,两个还没结婚的儿子,远远比不上己经为孙家生下“金孙”的长子长媳来得重要。她的沉默,比父亲的沉默更伤人,因为它包裹着一层“我这是为了大家好”的虚伪外衣。

里屋的蓝色棉布门帘,被悄悄掀开一条缝,大哥孙卫国探出半个油光满面的头。他的目光在孙卫民兄弟俩身上一扫而过,脸上挂着一丝难以察觉、却被孙卫民尽收眼底的幸灾乐祸的冷笑。

他巴不得妻子闹得再凶一点,最好能把这两个不省心、还要跟他分家产的弟弟都骂得待不下去,滚出这个家。从此以后,父母的偏爱,家里的这套房子,就都是他一个人的了。他非但不阻止,甚至在心里为妻子张翠花那泼妇骂街的战斗力,暗暗叫好。

而那个被称为“亭子间”的、由阁楼改造的狭小房间里,十西岁的小妹孙小梅,更是早就关紧了房门。门外那足以掀翻屋顶的争吵,对她而言,仿佛只是恼人的噪音,只会打扰她安安静静地看新买的《西游记》小人书。这个家,似乎与她毫无关系,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。

这一屋子的人,除了泼妇骂街的张翠花,和被骂的孙卫民兄弟,剩下的,全都是“聋子”和“瞎子”。

一出绝妙的讽刺剧,正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,为孙卫民一个人,上演着重生的序幕。

而这场闹剧的核心,那个未来会天真无邪地亲手将自己推向死亡深渊的“凶手”——三岁的宝贝侄子孙金宝,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小板凳上。

就在刚才,他的奶奶李惠兰进厨房之前,还不忘从糖罐里掏了一颗雪白的米老鼠奶糖,塞到了他的手里。此刻,他正伸出的舌头舔得津津有味,嘴角挂着雪白的糖丝,时不时还因为那甜美的味道,发出一两声“咯咯”的傻笑。

这清脆悦耳的笑声,与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,却又像是最锋利的刀子,精准地、一下一下地,戳在孙卫民的心上。

真是绝妙的一家人啊。

孙卫民心中冷笑一声。

前世,十九岁的自己,就是在这个时候,满心期盼着父母能出来为自己说句话,哪怕只是象征性地劝一句,都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。可他等到的是什么?是父亲的沉默,母亲的和稀泥,和大哥的冷眼旁观。最终,他被激得怒火攻心,和张翠花对骂起来,彻底引爆了分家的导火索。

真是可笑啊,孙卫民。你活了两辈子,怎么还在奢望这些不可能的东西?

他轻轻拍了拍身后三弟孙卫海微微颤抖的后背,示意他别怕。孙卫海紧紧攥着衣角,指节都发白了,他下意识地躲在二哥的身后,低着头,不敢与任何人对视。这个家带给他的,只有恐惧和自卑。

然后,孙卫民抬起头,平静地,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地,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张翠花。

他的眼神里,没有愤怒,没有委屈,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,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、上蹿下跳的丑角。

他的这种极度的沉默与平静,反而让张翠花一愣,仿佛一拳卯足了劲打在了棉花上,后续更难听、更恶毒的咒骂,都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,不上不下,让她难受得脸都有些涨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