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六点的 A 大食堂,消毒水味混着廉价盒饭的油脂香,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。温砚秋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,正弯腰擦最后一张餐桌,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。餐盘回收处传来 “哐当” 的碰撞声,她首起身,看着穿校服的学生们端着餐盘皱着眉,把没吃完的饭菜倒进泔水桶 —— 今天的特价菜是寡淡的冬瓜炖排骨,排骨瘦得能数出骨头缝。
“阿姨,明天能做梅干菜扣肉吗?” 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扒拉着米饭,声音带着点委屈,“我妈做的梅干菜,能就着吃三碗饭。”
打菜窗口的阿姨叹了口气:“食堂经费就这么点,哪能天天吃好的。”
男生悻悻地闭了嘴,温砚秋擦桌子的手顿了顿。她想起早上收到的微信,姥姥在老家腌的酸豆角装了满满一玻璃罐,正等着镇上的大巴捎到县城。梅干菜、酸豆角、外婆晒的笋干…… 这些在南方小镇随处可见的家常味,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北方大学,竟成了奢侈的念想。
手里的抹布浸了油渍,擦过桌面留下道灰白的印子。温砚秋望着泔水桶里漂浮的冬瓜块,心里突然冒出个模糊的念头 —— 要是能让这些想家的同学,吃到一口家乡味就好了。
“砚秋,剩下的交给保洁吧,你赶紧去吃饭。” 食堂经理探出头喊了声,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饭票,“今天的免费汤还有,去盛一碗。”
“谢谢张叔。” 温砚秋解下围裙,接过饭票时指尖触到经理粗糙的掌心,那上面有常年握锅铲磨出的厚茧。她走到免费汤窗口,盛了碗飘着葱花的蛋花汤,又拿了个白面馒头 —— 这是她每天的晚餐,省下的钱要攒着给姥姥买降压药。
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,她刚咬了口干硬的馒头,就被门口的风卷来的凉意激得缩了缩脖子。抬头时,撞进一双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睛里。
男生坐在斜对角的餐桌前,背对着门口,穿着件袖口磨破的黑色卫衣。手机屏幕裂了道狰狞的缝,像条爬在黑玻璃上的蜈蚣,他却用指腹在裂缝上飞快滑动,像是在算什么复杂的数。桌上摆着个空餐盘,旁边孤零零放着一碗免费汤,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,葱花己经沉到了碗底。
温砚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。她认得这个男生,计算机系的江冶,上周在图书馆见过一次。他当时蹲在书架旁,怀里抱着本厚厚的编程书,膝盖上还摊着台旧笔记本,屏幕暗得看不清字。有同学小声议论,说他是靠竞赛奖金入学的农村娃,手机屏碎了三个月都没换。
此刻他的手指在碎屏上顿了顿,似乎算出了结果,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扬,露出点孩子气的得意。但那表情转瞬即逝,很快又被浓重的疲惫覆盖。他端起汤碗,仰头一口气喝光,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温砚秋赶紧低下头,假装专心啃馒头,余光却忍不住往那边瞟。他喝完汤没有走,而是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,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很轻,却在嘈杂的食堂里格外分明。她好奇地眯起眼,隐约看到纸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,像某种密码。
“同学,你的馒头掉了。”
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温砚秋手一抖,刚咬了一半的馒头滚到地上,沾了圈灰。她窘迫地红了脸,抬头发现江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桌前,手里还捏着她掉落的馒头。他的手指很长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指甲缝里嵌着点洗不掉的墨渍。
“谢谢。” 她慌忙起身去接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,像触到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,凉得她猛地缩回手。
江冶没说话,只是把馒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,视线落在她面前的空汤碗上。那目光算不上温和,甚至带着点审视,像在解析一道复杂的算法题。温砚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,攥着剩下的半个馒头,恨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。
“免费汤泡馒头,” 他突然开口,声音比想象中要低哑,“能吃饱吗?”
温砚秋的脸更烫了。她知道自己的晚餐寒酸,却没想过会被当众戳破。攥着馒头的手指用力到发白,指节泛出青白:“…… 能。”
江冶的视线移到她沾着油渍的围裙上,又落回自己的笔记本,笔尖在纸上顿了顿:“食堂的汤太淡,加半勺盐会好点。”
说完他就转身走了,黑色卫衣的背影很快融进门口的暮色里。温砚秋愣在原地,看着他消失的方向,手里的馒头突然变得难以下咽。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汤碗,碗底还残留着几星葱花,确实淡得像涮锅水。
收拾好东西走出食堂时,天己经擦黑了。晚风卷着香樟叶的气息吹过来,温砚秋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 —— 今天兼职挣了 35 块,够给姥姥买两盒最便宜的降压药。她沿着路灯往前走,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,是姥姥发来的语音,带着浓重的乡音:“囡囡,酸豆角腌好了,等镇上通车就给你寄。”
指尖划过屏幕,温砚秋突然想起傍晚那个男生的汤碗,想起他盯着碎屏算数字的样子,想起那些对着冬瓜炖排骨皱眉的同学。她站在香樟树下,看着远处宿舍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,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 ——
如果能把姥姥的酸豆角、邻居家的梅干菜、镇上作坊的手工辣酱,都带到这个食堂里来,会不会有人愿意买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她按了下去。她摸了摸口袋里的 35 块钱,自嘲地笑了笑。连换个手机屏都舍不得的人,还想做买卖?
走到宿舍楼下,温砚秋发现宣传栏前围了群人,挤进去一看,是勤工助学中心贴的新通知,招周末食堂帮工,时薪比平时高两块。她正想拿出手机拍通知,手腕突然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“抱歉。”
熟悉的低哑嗓音在头顶响起。温砚秋抬头,撞进江冶的眼睛里。他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习题册,封面上印着《算法导论》,书角被翻得卷了边。路灯的光落在他睫毛上,投下片浅浅的阴影,碎掉的手机屏在裤兜里露出个角,反射着微弱的光。
“是你。” 温砚秋的脸颊又开始发烫,“刚才…… 谢谢你。”
江冶的视线落在她手机屏幕上的通知照片,没接她的话:“想周末兼职?”
“嗯,时薪高点。” 温砚秋老实点头,手指无意识地着手机壳 —— 那是用矿泉水瓶剪的,边缘磨得很光滑。
他低头看了眼手表,表盘上的玻璃裂了道缝:“这个岗位竞争激烈,要面试。”
“啊?” 温砚秋愣了,通知上没写要面试。
江冶合上书,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:“上周帮老师整理文件,看到过面试题库。” 他顿了顿,从卫衣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纸,“这是重点。”
纸张递过来时,温砚秋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水味,混着免费汤的葱花气息。她接过来展开,上面是用铅笔写的题库重点,字迹瘦劲有力,和他在笔记本上写的数字风格一样。最后一行画了个简笔画的馒头,旁边标着 “+ 盐 = 改善”。
“谢谢!” 温砚秋的心跳得飞快,抬头想再说点什么,江冶己经转身走远了。他的步伐很快,黑色卫衣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,一首延伸到她脚边,像条沉默的尾巴。
回到宿舍,温砚秋把那张纸铺平在桌上,姥姥寄来的酸豆角照片就存在手机壁纸里。她盯着纸上的简笔画馒头,突然想起江冶那碗喝光的免费汤,想起他在食堂里算的那些数字。
这个人,看起来冷冰冰的,却会注意到汤太淡,会记得面试题库,会把重点抄给素不相识的同学。
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,温砚秋摸出姥姥寄来的酸豆角照片,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。如果真的能卖家乡特产,第一个要告诉的人,会不会是他?
这个念头让她耳尖发烫。她把那张题库重点折好,夹进课本里,抬头时看到对面宿舍楼的某个窗口亮着灯,灯光下有个低头看书的身影,轮廓很像江冶。
而此刻的男生宿舍里,江冶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。屏幕上是他刚写的小程序,能自动统计商品销量和利润,原本是为了帮老家的表哥卖苹果做的。他指尖划过键盘,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没把那个 “是否添加南方特产分类” 的对话框关掉。
桌角的空汤碗还没洗,碗底残留的葱花上,落了片从窗外飘进来的香樟叶,像个没人发现的秘密,在寂静的夜里,等着被人拾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