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,阿蛮很是难堪。
燕王忽然换了个话题,语气缓和了些:“你在魏国待了多久?对魏国的事,知道多少?”
阿蛮愣了愣,如实答道:“回大王,民女自小在魏宫当差,对魏国朝堂的事,略知一二。”
“哦?”
燕王来了兴致:“那你说说,如今魏国与我燕国,该当如何相处?”
这问题太过尖锐,几乎是在试探她的立场。
阿蛮定了定神,缓缓道:“国与国之间,无外乎利弊二字。魏国与燕国接壤,若能互通有无,共御外敌,便是双赢。若一味猜忌,互相掣肘,只会让他国得利。”
燕王眯起眼,似乎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话。
“你倒看得通透。只是如今七国分立,各有各的盘算,别说互通有无,连交易用的货币都不一样,昨日用燕国的刀币能买一石米,今日到了赵国,就得换作布币,麻烦得很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孤治政多年,最烦的就是这些琐碎。货币不同,文字各异,连度量衡都不一样,想做点实事,难啊!”
阿蛮听着他的话,她深吸一口气,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,抬眼看向燕王,声音清亮:“大王,民女斗胆有些想法,不知当不当说。”
燕王一愣,轻笑一声:“说!孤倒是想听听你一个小孤女有何高见。”
阿蛮道:“或许将来有一天,这些都不是问题。”
燕王挑眉:“哦?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阿蛮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道:“将来若有一天,大王能统一六国,到那时,哪里还有什么燕人、魏人、赵人?天下人皆是一家人。货币可以统一,文字可以划一,度量衡也能规整。”
“届时海晏河清,百姓安居乐业,再无国与国的隔阂,岂不是美事?”
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炉底的声响。
燕王怔怔地看着她,手里的玉扳指停在半空。
他从未想过,这番连朝中老臣都不敢轻易言说的话,会从一个魏国孤女口中说出来。
她的眼神亮得惊人,没有丝毫谄媚,只有一片赤诚的笃定。
“你……你当真有这样的想法?你觉得,真的会有这样的一天?”
阿蛮用力点头:“民女相信会有。有大王这样的明君,心怀天下,勤政爱民,这一天,不过是时间问题。”
“好!好一个不过是时间问题!”
燕王猛地拍了下案几,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在殿内回荡,带着压抑已久的畅快。
“孤活了大半辈子,听过无数阿谀奉承的话,却没听过这样贴心的!”
他站起身,走到阿蛮面前,目光里的凌厉早已散去,只剩下欣赏。
“你果然是个奇女子。王后常在孤面前夸你沉稳聪慧,思远那孩子性子冷,却也把你护得紧,如今看来,他们倒是都有眼光。”
阿蛮的心猛地一跳,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王后夸她,她能理解,王后向来表现出对她的特别。可燕王说的那句‘思远把你护得紧’究竟是何意?
她愣愣地站在原地,看着燕王笑意盈盈的脸,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。
裴玄对她,不过是因为姜柔的吩咐,怎么会有真心……
“怎么?吓到了?”
燕王见她怔愣,笑着拍了拍她的肩。
“思远那孩子,性子闷,心里有什么从不说,可他做的事,却比谁都实在。他是有大志之人,定会实现你说的这些。阿蛮,你呀,往后好好与他在一块儿,有你陪着他,孤倒是放心。”
阿蛮张了张嘴,想问些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。
酸、甜、苦、辣。
搅得她乱成一团。
燕王没再多说,只道:“回去吧,思远该等急了。”
阿蛮浑浑噩噩地行礼告退,她走出偏殿,看见廊下立着一道天青色身影。
裴玄背对着她,她快步走上前,脚步带起的风惊动了他。裴玄转过身,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,没什么情绪:“出来了。”
“公子一直在等我?”阿蛮停下脚步,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,心跳比刚才面见燕王时还要快些。
裴玄的视线移向远处的宫墙,淡淡道:“路过。”
又是这样。
阿蛮心里那点刚被燕王勾起的涟漪,瞬间凉了半截。
她低下头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走吧。”裴玄率先迈步。
“去哪里?”阿蛮连忙跟上,脚步有些踉跄。
“回东宫。”
王青盖车早已候在宫门外,竹若在马车上等候多时。阿蛮跟着裴玄上车,鼻尖忽然撞进一股浓烈的酒气里。
她抬眼望去,只见裴玄已经靠在车壁上,闭着眼,脸色泛着潮红,连耳根都红透了。
他酒量素来好,今日定是喝了不少。阿蛮想起方才宴上他替自己挡下的那些酒,心里软了些。
王青盖车缓缓驶动,他依旧闭着眼,眉头却微微蹙着。
阿蛮看着他紧抿的唇,犹豫了半晌,终是轻声问:“公子,头疼吗?可要阿蛮替你揉揉?”
裴玄没睁眼,只是低低的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应了。
他答应了。
裴玄缓缓直起身,竟顺势往阿蛮身边的软垫上躺了下来,头恰好枕在她膝头。
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浑身一僵,连呼吸都忘了。
阿蛮定了定神,看着他。
裴玄的眉骨很高,睫毛很长,此刻闭着眼,少了平日的凌厉,倒显出难得的温顺。
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落在他的额角,微凉的手指触到他温热的皮肤,指腹的力道轻重得宜,恰好能纾解酸胀。
她慢慢打着圈,力道由轻及重,看着他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。
阿蛮望着他沉静的睡颜,指尖微微一顿。心里不禁想起燕王的话,心跳又乱了。
他会让人种她爱吃的荠菜,会在宴上不动声色地护着她,会在她受伤时笨拙地关心……
他到底是在意,还是不在意?
她的眼眶发烫,心中乱作一团。
她与裴玄,剪不断,理还乱。
阿蛮按揉的动作慢了下来,目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,心里纠结得厉害。
“怎么停了?”